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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聲下再反思：中國式獨董困境

中國獨立董事制度正面臨二十年來最大的一次危機。與康美藥業造假案一同被推上風口浪尖的，是五位被判承擔巨額連帶賠償的獨立董事。

消息一出，業界震驚。一邊是數十家上市公司的獨董掛印而去，另一邊是各路專家密集發聲討論。

有意思的是，鮮有獨立董事現身公開發聲。

財聯社記者近日通過各種渠道聯系了二十余位上市公司獨立董事試圖采訪，但多位獨立董事表示話題敏感不便多談，成為"沉默的大多數"。

截至記者發稿，在公開領域，除擔任萬科(000002.SZ)、格力電器(000651.SZ)、中光學(002189.SZ)和柔宇科技獨董的劉姝威旗幟鮮明的表達看法，多數獨董似集體失聲。

而接受財聯社記者采訪的在職獨董大多認為，在目前擁有1.9億中小股東的A股市場中，獨立董事作為上市公司治理結構中"尤其關注中小股東的合法權益保護"的外部董事，這一角色非常必要，但年薪十萬卻承擔上億罰款，他們有苦難言，當前發聲容易使個人陷入"輿論漩渦"。

中國獨董制度成立于2001年，引入本意為保護中小股東權益、完善上市公司內部治理，但為何有些獨董淪為"花瓶董事"，獨董如何保持獨立客觀?多位獨董表示，獨立董事需要在選派和薪酬上保持獨立，這些可能涉及到制度和法律法規層面的改革。

改革迫在眉睫，而要不要繼續當獨立董事，已經更現實地擺在了他們面前。

現象：十字路口的獨董

事實上，獨立董事雖然是上市公司董事會治理的必要環節，卻未必是當事人的必要工作。據財聯社星礦數據顯示，A股公司中有73.34%的獨董全年薪酬在10萬元以下，其中20.66%的獨董年薪在5萬元以內。有分析認為，這個薪酬水平對于獨董而言，很難說有多高的吸引力，這也是獨董能“說走就走”的原因之一。

一位廣深地區的前獨董稱，“目前獨董聘請已經很難，因為獨董薪資很低且承擔風險很大，大多數愿意擔任獨董的情況是出于對實控人和公司的信任。”

一位江蘇地區不愿具名的獨董對財聯社記者表示，其本職工作在于科研，目前主要精力用于修改學科教材。這名獨董是當地某高校的學科帶頭人，擁有正教授職稱，并同時擔任三家上市公司獨立董事。

對于此次康美藥業判決結果發生后，是否會考慮繼續擔任獨立董事職務的問題，該名獨董表示，"對公司的管理層比較信任，相關的議案會嚴謹審核，保護中小股東的利益。"

值得注意的是，基于對收益和風險的權衡，獨董在篩選公司時，如對國企、民企等，以及制造類企業、科技類企業等，都會有不同考量。

上海某律所高級合伙人，也是某公司獨董在接受財聯社記者采訪時坦言，會比較看重公司的實控人品質、公司的經營實況和組織架構。實控人是以做大做強為目的而不是抱有套現的想法，能聽進建議的而非強勢獨斷;公司的整體氛圍應是和諧有序，至少溝通流暢;會特別關注公司的經營實況，包括過往的處罰情況，商業行為是否合法合規。

浙江地區的一位獨董則告訴財聯社記者，其所在的公司公司本身發展平穩良好，暫時沒有因為相關事件產生辭職想法，"從經驗上看，央企或國企的特點大決策都有相關安排，獨董承擔風險相對有限;而民企往往公司大股東利益牽扯復雜，獨董對前期由專業人士制作的報表參與度低，所以需要更加謹慎。"

對于獨董普遍的緘默，多位業內人士表示能夠理解。他們認為，在當前時點發聲，很容易站在風口浪尖，"年薪十萬卻承擔卻承擔上億罰款，權利義務并不對等，實在有口難言。"

獨董辭職引發連鎖反應，甚至有部分投資人將獨董是否辭職作為"避雷標準"。有投資者近日在中國鐵建(601186.SH)投資平臺提問，公司獨董是否有辭職打算。中國鐵建回復：“公司不存在該問題。”

但正在思考如何"避雷"的顯然也包括獨董自己。正如一位獨董對財聯社記者明確表示的，未來有些公司想像過往一樣用人情和關系去聘請獨董會變得更加困難。

核心：保證獨董獨立性是關鍵所在

獨董，獨立董事，以身份獨立、意見獨立參與公司董事會。目前中國上市公司的獨董大體可分為名人獨董、學者獨董、前官員獨董三類，這其中又以學者型獨董為主，上述獨董大多是從律師、會計師、高校教授及專家學者中產生。

廈門大學管理學院財務學系主任吳育輝正是學者型獨董，他擔任著七匹狼(002029.SZ)、華大基因(300676.SZ)和征和工業(003033.SZ)等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

對于獨立董事是否能夠做到有效識別出公司舞弊行為的問題，吳育輝在接受財聯社記者采訪時表示，由于獨董無法參與到公司的日常性的經營管理中，通常情況下，獨董應該在董事會前閱讀公司提供的相關資料，了解相關背景，就其中發現的異常行為或異常數據提出質疑并要求公司做出合理解釋，然后根據自身經驗提出意見和建議。但當遇到公司蓄意造假或舞弊的行為時，公司往往會事先準備好一套完整的說辭來應對，讓獨董在實際履行權力和職責時難以甄別。

另一方面，獨董薪酬與其所承擔的責任不匹配的問題由來已久，而這也是引發康美案后部分獨董離職的重要原因。對此，吳育輝認為，"監管部門對沒有履職盡責的獨立董事的處罰無可厚非，但對其處罰力度應當有所限定，此次康美獨董所承擔的類似于‘無限連帶責任’的處罰是否合理有待商榷。"

一位廣深地區的前獨董告訴財聯社記者，"目前A股的獨董都是大股東聘請的，從制度上看很難去監督大股東。如果有一些明顯的問題，獨董提出來，多數大股東還是會聽的，比如一些專業、行業方面的問題，獨董還是能發揮一定作用的，但是一些惡意造假，比如康美這種，獨董根本無法發現。獨董的作用更多在發展上，而非監督上。"

北京市安理(深圳)律師事務所管理合伙人向旭家擔任深南股份(002417.SZ)、怡合達(301029.SZ)、大晟文化(600892.SH)等公司獨立董事。在接受財聯社記者采訪時，向旭家認為，"鑒于目前中國上市公司獨董在公司治理層面的存在感、獨立性普遍較弱，康美案中獨立董事承擔巨大賠償責任引發的風險暴露，促使獨立董事重新評估擔任獨立董事的風險和收益是否匹配。如果認為風險不可控或風險收益明顯不匹配，便引發了離職潮，焦慮在于對可能發生的巨額賠償責任的恐懼。"

向旭家認為，獨立董事的"獨立性"和履職現狀，都與設立獨立董事制度的宗旨相差甚遠，"法律法規賦予獨立董事的職權和職責重大而廣泛，但實際上獨立董事履職普遍達不到要求。困難和阻礙往往是無形的，原因復雜，包括獨立性不夠、勤勉盡責所需的付出與收益不匹配，以及整體的公司治理水平和企業文化。"

一個客觀的事實是，獨董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上市公司治理，亦有很多獨董積極作為。向旭家稱，"例如在萬科寶能之爭案件中，我們可以看到萬科的獨董劉姝威的言論和行為在萬科和寶能的關系中產生了重大影響。除此之外，在很多上市公司進行并購、收購，發生重大交易時，我們也能看到一些獨立董事的重要作用。"

向旭家認為，保證獨董的獨立性是關鍵所在，"現有獨董的選任和津貼發放的實踐操作，很難保障其獨立性。"

上述律所高級合伙人身份的獨董也強調："我會要獨立于大股東，不參與和大股東可能產生利益瓜葛的活動，避免與大股東密切聯系，特別是私下的交流要避免。不與公司或大股東或股東親屬產生法律業務往來。"

同時這位獨董也堅定地表示，如果不能保持獨立性，"我做好了隨時辭職或被迫辭職的心理準備。"

破題：漸高的制度改革呼聲

站在中國上市公司治理層面，向旭家認為，目前中國現有獨立董事制度主要存在以下的問題：獨立董事的獨立性不強。在現有上市公司治理結構下，控股股東完全可以利用自己手中的股權優勢操縱獨立董事的選任，因此獨立董事的獨立性很難得到保證，淪為人情董事便在所難免。

此外，獨立董事實際地位不高，受制于公司實控人、內部董事和管理層，在真正需要代表中小股東的利益去履職的時候，往往會遭遇無形的阻力。

再次，是獨立董事激勵機制與保護機制不健全，現有的監管規則對獨立董事的激勵機制和保護機制只有一些原則性的規定，而獨立董事大部分是兼職，風險與收入不相匹配，權利義務失衡。

如何去改革運行了二十年卻始終難有成效的獨董制度?

前述廣深地區的前獨董坦言，"目前想要改變現狀、讓獨董真正起到監督作用很難。我國的獨董制度學習美國，但美國大股東占股很低，美國公司是管理層控制企業，所以大股東聘請專業人士來監督管理層;但中國目前是一股獨大，大股東話事。這個問題不解決獨董現狀很難改善。"

在獨董選任環節，有獨董建議，應當將獨董選任的權力交給某種機制。比如，符合一定條件的具有獨董資格的人士，在上市公司選任獨董時去報名，然后以抽簽形式從報名庫里選擇。因是由某種機制選出，獨董在履責時就更具有獨立性。

某上市公司協會會長接受財聯社采訪時建議，"應該建立一個中間機構，機構建立獨董的人才庫，并且按照行業劃分，公司的需求及費用遞交到第三方機構，由第三方機構來分配、支付報酬到獨董，這樣來構建獨立性，獨董也能持有受第三方委托來監督公司的心態。"

在職責認定環節，吳育輝認為，"當前，相關的法律法規要求獨立董事應當履行勤勉盡責的義務，但卻對勤勉盡責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也就難以界定獨立董事是否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是否可以給出一個明確的履職標準，一方面督促獨立董事切實做到勤勉盡責，另一方面也對履行了勤勉盡責義務的獨立董事加以保護。"

向旭家則建議，"改變獨立董事人選和津貼由實控人和主要股東實際決定的現狀，增強其獨立性;設置獨立董事的責任限制;建立健全獨立董事的激勵機制，實現權利及義務的平衡。"

在法律責任追究環節，有多位業內人士建議應該建立其他機制，為獨董勤勉盡責形成支撐、提供激勵，同時建立獨董誠信檔案，問責機制。北京植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姜勝認為，獨董制度的改進路徑可以從保障獨董信息獲取權、設置獨董責任限制等方面入手，實現權利義務的平衡才是解決獨立董事擔責問題的最終方法。【責任編輯/額發】

(財聯社記者李子健、王碧微對本文亦有貢獻)

來源：財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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